去日苦多

“看不清这个世界,却看见你的一切。”
@迷野

去日苦多(一) 文/迷野

修订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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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一《雪域潜影》


第一章  苏万

 

欢呼声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,好像几百只尖嘴水壶在同时尖叫。

 

苏万不在其中。相比大部分兴高采烈、急着去饭店或者网吧欢聚庆祝的考生,他的动作格外迟钝,以至于时不时就会被身边匆匆经过的人挤得歪一下,看起来十分滑稽。

 

天气很热,他这样混在嘈杂的人群里,后背很快就全湿透了,下身的汗在肥大的校服运动裤里贴着肉直淌,痒得不行,但即便如此,他还是坚持不紧不慢地晃出了学校大门,深吸一口气,最后回望了一眼。

 

——嘀,搜索完成。

 

他在脑内补充提示音。

 

这是苏万第一次独立实践在黑眼镜那里学到的东西,自高考结束的那一刻起,每个从考场里出来的人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。

 

牛逼啊。他给自己点了个赞。同时,他也终于确定了一件事。

 

黎簇是真的没有回来参加高考。

 

这个结论很快就让苏万忘记了自己的牛逼,他想说什么,但也没人听,最后只能自个儿懊恼地叹了口气。

 

憋屈,憋屈坏了,说好的八百块花不出去了。

 

他跟黎簇以前打过赌,谁的高考分高,谁就要出八百块请吃饭——十有八九是苏万自己请,图个大家高兴,但现在的情况显然跟他预想的不一样。

 

高考是在六月,去年的这个时候,暑假还没开始,他和黎簇还能在夜里翻出校门去跟杨好汇合,三个人在街边露天撸串,五斤肥羊涮两袋麻辣鲜,吹一柜的燕京,然后各回各家各拉各稀,第二天请病假请得理直气壮。

 

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摆一桌八百块的席,座上可能只有他一个。

 

想到这里,他又忍不住想叹气,但这回他的叹气被马路对面一辆牌照眼熟的车鸣笛打断了。

 

苏万马上调整表情,把气吞进肚子里,一路小跑走过去拉了车门。车里打着空调,他正好一身汗,吹得凉丝丝美滋滋。

 

“暑假有什么打算?”母亲很善解人意地没打听考试,只是问道。

 

“那什么……齐老师开了小提琴课,”苏万开始现编,“可能要去外地,我打算跟着学学,就当旅游了。”

 

苏爸爸很赞同:“不错,你齐老师是正经搞艺术的,人没得说,就是生活困难点,你好好跟他学,多请人吃饭,咱老苏家要能出个艺术家,祖辈上也有光了。”

 

苏万心想这个简单,要是黑眼镜那样的算是正经艺术家,那他离艺术家也就只是一副墨镜、一点装逼的距离。

 

接他回家之后,父母又得去公司忙生意,苏万把书包往沙发上一丢,上楼把自己甩到了卧室的床上,盯着天花板发呆。

 

家里只有他一个人,非常安静,但这样安静的环境反而让他觉得不正常,好像空气里有无数双眼睛在对他虎视眈眈。

 

这不是错觉。

 

从跟黑眼镜回北京的那一天起,苏万就发现自己回不到原本的生活里了,他不确定有多少,但必定有些人在暗中注意他,甚至故意露出马脚想引诱他上钩——这其实跟当初吴邪对黎簇做的事很相似,但苏万清楚,现在事态已经发生了变化,针对他的那部分人是完完全全出于恶意的,自己一旦上钩,恐怕就会为那帮人破坏吴邪的计划而助攻。

 

所以与其在等待中不知不觉地踩入陷阱,他选择了反击。

 

电话响,顺丰快递,他要的东西已经准确送到黑眼镜的铺子门口。

 

是时候了。

 

苏万开始准备出门。他对着镜子非常认真地整理仪表,把头发往后捋,显得很精神,同时心跳也后知后觉地开始加速。

 

片刻之后,他走下出租车,走进了那条熟悉的胡同,那座熟悉的院落。

 

“我来了。”苏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成熟冷静。

 

“哦。”黑眼镜坐在沙发上,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,电视机里在放相声重播。

 

近一年的时间里,吴邪计划的进展没有任何新消息,而黑眼镜几乎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了沙发和电视机:相声,脱口秀,甚至肥皂剧都能让他坐上一天。

 

要不是黎簇始终没有回来,苏万几乎以为一切都结束了。

 

“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再进沙漠?”苏万问道。茶几边是一个巨大的快递纸箱,只有他知道里面是什么。

 

黑眼镜盯着电视机一动不动,也不回答。

 

苏万等了一会儿,无聊地抓抓头发,道:“我订了一百份特制青椒肉丝饭,厂家还不肯包邮,所以我特地给你加了三罐鱼肝油。”

 

“哦,”黑眼镜应了一声,“我又没得夜盲。”

 

废话,都快瞎了,还有个屁夜盲。苏万在心里说道。

 

没等他继续偷偷吐槽,黑眼镜忽然又道:“一直忘记说,你学的东西恐怕派不上用场了。”

 

苏万闻言一愣。

 

黑眼镜翘起二郎腿,转过头来看他,还是笑道:“吴邪死了,你不知道?他不在了,没人能给你加戏。”

 

苏万呆滞几秒,努力消化掉黑眼镜口中的这条信息,冲上脑子的热血一点点冷了下来,又一点点上升成另一种情绪:“你教了我这么久,就为告诉我这个?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,你的教学是公布结果前的心理辅导?”

 

“现在看来的确很有必要,”黑眼镜感叹道,“你太激动了。”

 

换做杨好,现在可能已经开始破口大骂,但苏万没有。他最终还是淡定在沙发上坐下,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,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话:老子裤子都脱了,你就给我看这个?

 

“人这一生里总是会做许多没有意义的事,不是所有付出都会得到回报的。你想想,要是你做的每件事都有意义,”黑眼镜摊开手,做了一个爆炸的夸张动作,“那你的人生早就——嘣——啪——被各种意义撑爆了。”

 

他这番话是有道理的,苏万也明白这一点,但他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瓜子,闷声道:“道理我都懂,但鸭梨没回来,事情还在继续,你别蒙我。”

 

黑眼镜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,问他:“老老实实过你的日子有什么不好?” 

 

过个头啊。苏万心道。您知道那种撒泡尿都觉得有人在盯着你的鸟看的感觉吗,这日子怎么好?

 

沉默的僵持中,洗手间里忽然传来了冲水声,紧接着门一开,一个中年胖子推门走出来,看见苏万时呆了呆:“瞎子,儿子都这么大了?”

 

苏万心想这人恐怕才是真瞎。他琢磨了一会儿,瞧这胖子的熟稔劲儿,不像来借洗手间的,应该是自己人,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,死乞白赖道:“反正我都准备好了,师父,你得带我去沙漠救鸭梨。”

 

这回黑眼镜没说话,胖子先“哈哈”笑了两声:道“师父?瞎子你倒是闲,要不是胖爷我今天难得过来一趟,还不知道你对教育青少年这么有研究,一对一真情辅导,师徒情深啊。”

 

“今天是什么日子,你不上课?”黑眼镜不理他,从苏万手里抓过半把瓜子。

 

苏万感觉有戏,连忙道:“高考刚结束,六月九号。”

 

“那正好,你玩儿去吧。”黑眼镜又一次打破了他的幻想。

 

“我不玩,”苏万愤愤不平道,“我看你就是有事不肯告诉我,亏我爸还说你是正经人,你这种不守道义的行为放到江湖上就叫江湖骗子。”

 

“哎呦,小朋友说话有意思啊,”黑眼镜没反应,胖子倒是来了兴趣,“你师父不带你,不如跟我去雪山里走一趟?没别的大事,就是给我们小吴同志挖挖尸体,胖爷我一身神膘走天下,人称爆破小王子,当我小弟绝对不吃亏。”

 

怎么每个人都说吴邪死了?苏万心想。一边说还一边讲相声,难道吴邪真的死了,这帮人受的刺激太大,脑子出毛病了?

 

“说真的,吴邪的计划里没这小朋友什么事儿,你擅自加戏,小心演砸场子。”黑眼镜低头吐出两片瓜子壳,道。

 

“真没事儿你还会收徒弟?”那胖子闻言顿时笑了,“胖爷我今儿个要千里走单骑,飞渡大雪山,路上找个伴怎么啦,谁还能怪罪我?要怪也怪你,大大方方地就把人带回来了,这要是咱们都走了,他这么个小孩儿一个人搁京城里,还不被吃得骨头都不剩。”

 

黑眼镜笑笑不说话。

 

胖子便转头对苏万道:“你那同学挺有搞头,把汪汪叫那边搅得一团糟,再加上哥几个一起失踪,那帮鸟人都快疯了。不过天真同志变成失踪冰棍这事儿,眼看周转几个月了,还是没有消息,只能胖爷我亲自上阵。怎么样,接不接受组织的召唤?”

 

苏万大概猜到了事情的内幕,此时听到黎簇的名字,立即竖起耳朵打听:“这位……胖爷,你刚才说,黎簇怎么样?”

 

一声“胖爷”叫得那胖子眉开眼笑:“那小孩儿具体怎么样,胖爷我现在还不清楚,但你要是跟我一起走,等挖到吴邪,肯定能知道。”

 

苏万心里“咯噔”一下:难不成鸭梨被当成人牲给吴邪陪葬了?这帮人有这么野蛮吗?

 

“吴邪真的死了?”他将信将疑地问。 

 

胖子摇头道:“汪家那边派人做的,喉咙割了,崖也跳了,据说还刚好一座雪块塌方,他娘的埋都不用埋。不过等见到尸体,胖爷我会替他报仇雪恨的,遇到鬼魂也有交代,你不用怕。”

 

看来是真疯了。苏万在心里想。这相声都溜出阴阳两界了。

 

他还是有点犹豫,不知道自己是要再努力一下看能不能跟着黑眼镜走,还是直接选择跟这个陌生的相声胖子去爬雪山。

 

他等了一会儿,黑眼镜终于嗑完了瓜子,站起来关掉电视机,道:“那你就随意,去之前好好收拾,有什么本事都拿出来,丢脸了别说在我手底下学过。”

 

苏万听在耳朵里,知道自己唯一的选择大概就是后者了,虽然总比被丢在京城好,但他都跟母亲说了是去学小提琴,这要是回来发现学成了相声,那可怎么解释?

 

“师父,”苏万决定再挣扎一下,“那你打算去哪儿?”

 

“想知道?”黑眼镜笑道,“教过你了,多管闲事不好。”

 

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,苏万是个识趣的人,也没再追问太多,但他仍旧不相信,自己真的会跟着这个胖子去给吴邪挖尸首。

 

吴邪真的死了?别开玩笑了,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,看这两个人,每个都说得煞有介事,但又有谁像是真正相信这一点的?

 

连他都不信。

 

不过,如果有这么一个人,谁都不相信他会死,那这人是该有多牛逼。苏万心想。

 

估计要赛过尊敬的王后雄先生了。

 

 

 

两天后,苏万跟父母打了招呼,跟那个姓王的胖子上了去西藏的火车。

 

从北京到西藏的车程很长,一路轰隆隆的杂音伴奏中,苏万睡了醒醒了睡,四十多个小时过去,脑袋昏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,最后一次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时,看见胖子还在翻那本从上火车起就开始翻的《知音》,封面上写着什么花季心事雨季忧愁,标题格式大概是“那一夜,你没有拒绝我”。

 

好品味。

 

“哟,醒了?”见他醒来,胖子从“那一夜”里抬起头问道。

 

苏万实在是睡不着了,干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这个胖子聊天,本来还想顺带着耍小聪明套点话,结果却无一例外都失败了。他发现这个胖子虽然听起来满口相声,但脑子里精得要死,兜了几大圈子,重要信息一点儿都没透露。

 

莫非这就是大人和小鬼之间的区别?满嘴跑火车但从来不会翻?

 

但话又说回来,坐火车到西藏实在太慢了,苏万很不理解为什么这帮大人特别钟爱火车,一条铁长龙走四方,实在不符合时间宝贵、效率至上的原理,如果真的要解释,他只能想起一个很文艺的词:火车情节。但这个词似乎又不太符合他们、尤其是这个相声胖子的气质。

 

“这儿一直没人,”卧铺包厢有四张床,苏万发现其余两张始终是空的,“旅游旺季,这不应该吧。”

 

胖子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票给他看。

 

“难怪我没买到。”苏万生平第一次被人抢当土豪,想了想又问道:“你为什么会带上我,就因为没伴?”

 

胖子有点不满:“别说的好像怀疑老子人缘不好,大北京城里胖爷我上个公共厕所都能碰到一打熟人,带上你小子是抬举你,再多嘴,下去洗铁路去。”

 

苏万回忆起当初被解雨臣扔出车窗外的惊悚瞬间,马上乖乖闭嘴。不过他实在想不通,在厕所遇到熟人究竟有什么好骄傲的?要说遇到仇人,还能假装鸟弯了,尿尿对方的鞋,这要是遇到了熟人,难道还能并排比鸟大?

 

苏万还搁那儿浮想联翩,胖子忽然又道:“是不是快到站了?”

 

苏万看了看表,说大概还有一个半小时。

 

胖子便点点头,道:“还好没过头,能赶上。你准备好,赶紧的。”

 

准备什么?苏万疑惑地看着胖子收拾行李:“胖叔叔,你是不是听错了,至少还有一个半小时才到站,我们搞什么提前准备?”

 

“谁说我们要坐到站的?”胖子斜睨他一眼,“投奔雷子的怀抱?还是张开翅膀扑向汪汪叫?”

 

“咔”地一声,窗户开了,苏万瞬间被风吹成大背头。他刚来得及挡住眼睛,就觉得身体一轻,像在太空舱里一样突然克服了地球引力。

 

妈的,果然是一路人。

 

苏万回忆起上次的销魂经历,浑浑噩噩地摔了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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